我姓黃,五十多年前,家裡做看守山墳的生意。當年我只有十一二歲,跟隨外公,看管山墳。那年頭,還有人葬山墳,不像現在火化成灰,就放到不足兩呎的箱子,或散在那甚麼骨灰公園。沒有人新下葬,我們這一行就不得不式微了。
那年春天,很潮濕,我帶了家裡養的唐狗小黑,在山上巡視。我記得三天前才有一人下葬,還未蓋上混凝土。外公要我格外留神那個墳頭。他說,屍體的氣味會吸引附近的野狗,把死人拖出來吃掉。
天下著毛毛細雨,我沒有打傘,戴著斗笠。我拖著小黑,跑到山上俯望。整個墳場都似乎是空空的,沒半個人。我隨便找了個墳頭,向碑上相中人說了聲「不好意思」就坐下來。你說我膽子很大麼?我告訴你,我管了山墳多年,沒見過多少怪事。爺爺說對先人不敬上柱香,道個歉,多半沒事。今天的神棍收人家幾萬塊做法事,就是騙人。
說到怪事,那是頭一遭,也是最後一次。我坐在墳頭,拿了玻璃瓶裝汽水。以前汽水很貴,我儲了幾周的零用才買到一瓶,所以是件頭等大事。我在那裡剛巧可以看到那個新墳,圓圓一堆。我喝了口汽水,待酸酸麻麻的感覺完全消失,才吞下去。
喝到第三口,小黑忽然「胡胡」叫了起來,我說了聲「小黑,怎麼啦?」,眼角卻見新墳前有一人。我轉頭眼,果然坐著一個瘦長人影。
我不敢放下汽水,拉了小黑,就往新墳跑,口中喝道「你在幹嗎?」我告訴你,我心中挺怕的,那時候的拐子佬很猖狂,光天化日把孩子抓走,帶到上邊去賣,還有個專抓小孩子的色魔,幹完事脫光衣服就從天台擲下去。
走到近處,我才見到坐在地上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由頭至腳都是濕泥,臉頰凹陷,都是灰塵。我的心還在猛跳,叫道:「你……你在這裡鬼鬼祟祟,鬼鬼祟祟的在幹甚麼?」
那人不答,一手搶了我手上的汽水,「咕嚕咕嚕」喝著。我看著他喉頭上上下下郁動,恐懼完全壓過了憤怒。小黑「胡胡」叫著,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我告訴你,小黑這樣低吼,就是準備咬人了。那人一口氣喝完了汽水,本來空洞的眼睛有了神氣,看了看小黑。小黑竟低下頭來,尾巴夾在後腿中間。那人站了起來,就像在墳頭上豎了根旗桿。
他拍拍手上的灰塵,轉身就走。他連鞋子都沒有穿。
我待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就吐了口氣,嘴唇都在跳了。新墳多了個大洞,我看到裡面的棺木是打開的。
我忙跑回家中,外公正在抽煙。我好容易才將整件事告訴外公。他一言不發,把煙屁股放在碗中捺熄。然後他拿了柄鐵揪。
「我們一起去那裡。」
我帶著外公,心中不安,如果新墳完好無缺,外公會否惱怒呢?會否把我送回母親去?
新墳的情況證明剛才不是幻覺。
外公看著空棺良久,然後用鐵揪將泥土鏟回墳裡,不過十五分鐘,新墳就恢復原狀。他要我跟他一起雙手合十,說了句「打擾了」。
晚上,我們吃完飯,我們沒有談起剛才的事。再也沒有。
外公過世前那段日子,我依舊帶著小黑在山上巡邏。新墳沒有鋪上混凝土,連墓碑都沒有。我眼角偶然會見到有支旗桿插在上邊,轉頭去看,卻甚麼都看不見。
完
發佈留言
很抱歉,必須登入網站才能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