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蠍子,全副武裝,在荒漠中耀武揚威,翻越一個又一個的沙丘。
「標書已經完成!這次也是志在必得。」
「你辦事,我放心。」老闆笑說。
今天星期五,老闆心情似乎特別好。她三十未滿,在商界薄有名望。我在其底下辦事,不作狐假虎威,憑一己之力也足以震攝四方。老闆早叫我自立門戶,說免得一山二虎,我卻甘心為虎作「撐」,我不撐,她焉能安心打天下。
「咦?你今晚又是『戰鬥格』?」老闆離開時問道。「這陣子又愛吃哪種類型?上次那個不是挺好的嗎?」
「還有更好的,我怎能輕易把自己斷送呢?」我邊笑著,邊拿出化妝包,「Blue Ocean 的 Ladies Night,包吃包喝,不盛裝出席,便宜不吃白不吃?我有多一張票,去嗎?」
「也好,反正意猶未盡,等我換衫。」說完便回頭打扮。
公司不遠處是人所共知的聲色犬馬之地,每逢周末男男女女在此尋歡作樂。因山下往上望,密密麻麻的人頭,華洋夾雜,男男女女在店裡店外把酒聊天,萬國語言沸沸揚揚,好不熱鬧。老闆一襲米白色長裙,烏亮的頭髮盤在頭上,夾上簡單的髮飾,大方而不見誇張。而我恤了輕巧的短髮,衣裝剪裁簡單銳利,縱使一身黑色,但晚上也明亮得令人目眩。大概兩人走在一起太震撼了吧,入場時連剪票的只顧望著而忘了剪票。
「為什麼你換畫如換衫?說真的你也應該定下來啦。」
「為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不值得啊!」
「只有自私的男人才會這樣說。」
「老闆,似乎你沒資格向我說教啊!其身不正,不,我指上樑不正。」
「我對情愛的看法跟你有根本的不同。我追求的亦不是情愛。」
「在此我要糾正,我追求的是完美。」
「你嘴就是好強。」
兩位美人舉杯共酌,談笑風生,蘭麝散幽;未幾已成男人視線的焦點。不過,終日流連夜場的公子哥兒對我們都退避三舍,唯恐春宵過後被反咬一口;普通的登徒浪子,則有自知之明,只染指入世未深的學生妹。如是者人來人往,卻無人膽敢上前搭訕。
「我現在有點後悔叫你來陪我了,老闆。」我苦笑道。「我們走在一起似乎對他們難度過高。」
「英雄所見略同。」
「各自修行,下周再會。」我打了個 OKAY 手勢,便拿著手袋隱進人群裡去。
跟老闆相比,我更執著自我認同,世人怎樣看我管不著,我只管自己看自己。正因由此至終了解自己的需要和能力,所以才能在三千世界中浮沉。在夜場中,五光十色閃得叫人頭昏腦脹,紅男綠女奮力耳鬢廝磨,身體纏綿膠著,只為同一目的。在震耳的節拍底下,我啜著 Long Island Iced Tea,終於,也有幾個男人走過來,然而質素太低,我眉梢動也不動,一粒腰果一個男人地打發掉。
「腰果不是該配啤酒嗎?」他拿著 Black Russian 走過來問。
「你……這是教我飲酒嗎?」我反問。
「豈敢,更何況我也不懂。」他拿起酒杯苦笑,然後苦後又帶甜。「這是今晚 Bartender 給我的 Special。」
「好笑,酒場主人不懂飲酒。」
「這笑話,說了多年還好笑嗎?」
「你這蠢材,蠢了多年還這麼蠢。」
然後我們又沉默了。
是的,這麼多年了。他是我第一個男人。
「這個場弄得不錯,一年間已有聲有色。」
「過奬了。」他靦腆地說。「要不是合伙的移民也許我不會頂下來做。」
「這樣子不好嗎?」我攪拌著浮冰。「總算朝更好的方向前進嘛。」
「更好嗎?」他渙散的目光投向這片色情眾生。
「喂!」我叫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啦?」
「斷人衣食,尤如殺人父母。」
「了解。」然後他笑了笑,便識趣地走開了。
「小姐,這位子有人嗎?」 另一個打扮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來問道。
「這看你敢坐不敢。」
「不好意思,打攪了。」然後男人馬上轉往另一邊。
「男人復男人,懦夫何其多。是夜待男人,萬事成蹉跎呢!」
侍應送來第二碗腰果,我心想他還像以往般體貼。
一個 Smart Casual 逕自坐下,一手抓起腰果說:「你算是全場兩大美女之一。」
「老弟,你這樣說只會撞板碰釘。」
「不過,你倒是我看上的唯一。」
「孺子可教也。」
「而此女子亦不難養也。」
哈哈哈,著實有趣。儘管地方實在嘈吵,我們還是搭著有的沒的,嬉笑之間,已經吃光第三碗腰果。風趣、果敢、落落大方,懂得尊重女性,卻不顯得看不起女性而多方遷就。人頗有學識,舉止談吐適度得宜,男人應有的典範,然而世間難求。
場內音樂的節拍越來越大聲,我們嘴上的話越來越少。
取而代之,他投以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撐著面頰直勾勾地望著他,未予回答。
他再側一下頭,接著抓起我的手就走。
Alright, let’s go.
抬起頭,發現是個圓月的周五夜。
出了門,下了坡,上了的士,甩掉鞋子。故事順其自然地發生。
脫衣、洗澡、撫摸、接吻、結合、高潮。猶如數學公式準確無誤。
我淋過浴,擦著滴水的頭髮,靠在他的身旁道:「有個問題問你。」
「行動不是完美的答案嗎?我既愛女人,又是單身。」
「你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男人。」
「完美是沒有最的。」
「我更正,完美的男人,暫時。」
「而你擁有了他。」
「告訴我,為什麼看上我?」
「美艷、聰慧、有能力、有魄力。自信得不得了,也柔情得不得了。坦白地說,跟你發展下去是一件美妙的事。」
「你真會逗人開心。」我樂得徹底。「你知道嗎?我的人生一直精益求精。這不是色情笑話,我真的指為追求更好。」
「像攀山?」
「有點似。」我頓了頓,「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他笑著接過話,「而你已登上巫山了。」
一段沉默走進中間。到底,何處是滄海巫山?
「我想你要走了。」
「無錯。」
「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不會後悔的。」
「說的也是,你自便吧。」
升降機緩緩下沉,把我帶回人間。
我甩著手袋,步履穩健地走下斜坡。
此乃日出前驟寒的時間。菜市場的小販推著手推車,等待即將到來的蔬果鮮肉。他們看著迎面而來的黑衣女子,打量著其身份。黑色的衣服加上小麥色的肌膚在看不見的晨星下閃爍。每一步都毫無躊躇。
在電車路上,首班叮叮車隆隆地飆過,奔往它的目的地。人生雖無既定的軌道,但也有自己的目的地。不知何時,我身披戰甲在職場、情場上奮勇作戰;做人做事精準狠快,毫不拖泥帶水。當我稍事歇息,已經發現自己非但戰無不勝,乃至戰無可戀。有人說何必如此好戰好勝。我淡然一笑,說有種動物反覆淹水,羅漢反覆拯救,仍天性不改。
這次,我非但遇上羅漢,似乎是遇上佛陀。
天空已現魚肚白,月輪仍高掛於大廈樓頂。即使在無車的馬路,交通燈仍然毫不徇私地堅守崗位。離開大路,前方廣場一團髒兮兮的被鋪在瑟縮,街角兩條醉漢並坐路肩,發出淡淡餿味。遠處的電車發出叮叮的聲音,都市即將甦醒。我轉上另一條坡度,路變得狹小,垃圾堆成幾座愚公也怕的小山。斜坡夾雜梯級,平日走得我額角冒汗,但今天我神態自若,一步一蓮花。
最後我站在店門口,凝望正弓著背,埋頭執拾狼藉的背影。
「你漏了東西嗎?」開朗但疲憊的聲音自背影發出。
「不是。」
他霍然回頭,手仍捧著一盤酒樽,驚訝地問,「咦?你不是跟了個帥哥……」
「我來接巫生你下班的。」我聲音堅定無比。
「喔。等我一下,我,拉下鐵閘就好。」說罷,他急忙放下酒樽。
「好,我等。」
卡啦卡啦的卷閘落下,這時陽光已悄然灑到我倆上頭。
我仍然堅持為「最好」而戰,只是「好」的定義不同了。
這便是執著的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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