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歲那年殺死一隻鬼。
我用的武器可不是甚麼紙符,亦不是十字架,而是我在會室角落找到的壘球棍。我將壘球棍舉起,棒頭幾乎碰到天花的燈管,順著地心吸力,朝那隻鬼的頭部。我記得,壘球棍打在他的頭頂,發出了骨骼碎裂的聲音,同時木製的棒身傳來震動,由我的掌心,經過手肘、上臂,延至面頰。儘管今日我的手摸在軟綿綿的牆壁,這感覺依然記憶猶新。
要談到為何會殺死一隻鬼,必須說到我如何認識謝志峰。我和志峰在同一間中學唸書,那間中學位於九龍區,是所著名的男校。說到這裡,我希望你答應不要尋找這間中學,亦不要聯絡我以前的老師,他們大多認為我是那所名校的污點吧。
剛才談到如何認識志峰,是吧,我再離題的話,你要帶我重回正軌,這裡空氣不好,伙食又差,實在不適合聊天。對不起,又將話題帶到老遠,不好意思。剛才談到如何認識志峰,是吧,謝-志-峰,他是我目前為止最好的朋友,甚至是人生中的摯友。中學老師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猜志峰亦會認同。
志峰和我在中四那年認識,我們同級不同班。他是商科的,我是理科的,本來老死不相往來。不過,我們倆都喜歡窩在圖書館看書,上課前,午飯,下課後,都在那滿是木香的圖書館度過。我幾乎每天都目睹他那肥胖的身體陷進了圖書館的沙發裡,拿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當然,你如果做了充足的資料搜集,就一定知道我們的閱讀口味很不相同。我那時候喜歡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都讀得滾瓜爛熟,他愛看靈異書籍,不,他喜歡用的字眼是超自然。兩類書都不大見得光,有位中文老師更在最後一課時說「我希望大家放暑假不要只讀武俠小說,要看認真書寫的讀物。」嘿嘿,真是滿口狗屁,當時我認為金庸是世上最偉大的作家。
你或許認為閱讀的喜好有如此巨大的偏差,志峰和我是如何認識的?那真是機緣巧合。那天我剛吃完午飯,口中還殘留著栗米肉粒還是燒汁雞腿的味道,我不記得了,第一次和志峰談話的情境倒是歷歷在目。我剛步入圖書館,正要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神鵰俠侶,一隻不知從哪來的手拉著手肘。我生得很瘦削,一直如此,那隻手一拿,姆指幾乎碰著了中指,把我的手肘牢牢包著。
「你看這個有多離譜。」一把小雞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偏偏那個「譜」字卻特別低沉。志峰生得肥胖,樣子老成,不穿校服時很多人都以為他是個成年人,但聲音還很尖銳刺耳,還像個小學生。
他手中拿著一本書,翻到某頁。我偷看一下頁面左上角的書名,應該是香港十大猛鬼屋村,或者是香港十大猛鬼酒店之類,我都忘了,總之是香港十大猛鬼甚麼。我先告訴你,雖然我和志峰份屬好友,甚至是知己,但對神鬼、靈異之事卻半點不信。
志峰的手沒放開我的手肘,說:「這書有個很精彩的故事……」他把書遞到我臉前,紙頁幾乎碰到鼻子,似乎鼻樑上那副厚片眼鏡令他以為我是盲了。
我仔細一看,書頁上印了「第六章 鬼送外賣」,字型扭曲,就像印刷時忽然刮了一陣大風,把字都吹歪了。我把頭向後一擺,順便掙脫了他的擒拿手,回應說:「這章有甚麼問題呢?」
「你快翻到結尾。」
我依言照做,或許你會覺得奇怪,為何我會聽一個全然陌生的同學胡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好這樣解釋吧。男校學生之間的友誼,要不就在球場,要不就在學會,甚至在自修室交換溫習筆記時建立。圖書館只適合孤獨的人,而孤獨的人有時會互相取暖,就算喜好大相逕庭都沒所謂。
我翻到那頁,略略讀了,是個作者的小總結。「經過調查後,筆者認為此事純粹穿鑿附會,絕對沒有發生。」我大概理解眼前這胖子為何如此憤怒。
「不過是作者的評語吧。」我淡然說,心中渴望回到楊過大鬧絕情谷的情節。我已是第四回讀神鵰俠侶了。
「但他為甚麼不交代調查的細節呢。」這時回想起來,他雖然唸商科,但求真的精神,令讀理科的我慚愧不已。
「或許是出版社認為篇幅會太長,調查內容又不吸引,所以沒有刊登。」
「哼,這樣草率的出版社,不要也罷。」他依然是忿忿不平。
「看這些書,也是圖個驚嚇,起一陣雞皮吧,誰真的會尋根究底呢。」我稍移腳步,準備在沙發上坐下,還有十分鐘午飯時段就過了,我想在沉悶的物理課前重溘一下楊過如何施展輕功遊鬥公孫止。
聽到我這番話,志峰忙將他那本香港十大猛鬼甚麼拿到胸前,指著我手上的武俠小說:「讀這些已夠不科學,才只是圖個官能刺激,不會尋-根-究-底。」
我氣了,冷笑一聲說:「我看武俠小說,才不會盡信裡面的情節。」
志峰說:「你不信這世上有超自然事件嗎?你瞧著吧,我會證明給你看,給大家看。」午飯時間快完,全圖書館的同學都正要離開,都看著我們,有幾個圖書館管理員更發出「咯咯」的笑聲。
這句話或許是一切的開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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