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凝目（九）

阿亦醒來時，首先想到的是耳邊的風聲消失了。衣衫仍然濕濕的，但身子被溫暖的毛氈包裹著。燈光呈昏黃色。自己正躺在軟軟的沙發上，旁邊的暖爐啪啦聲響。然後，阿亦看見那個叫青梧的人，坐在沙發前的木椅上，正望著她的臉。她急忙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弄痛了撞傷的背，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青梧無言地看著她。

阿亦此時才赫然發現青梧手中的手槍。她的臉色擦的一下子白了。

青梧若無其事地把弄手中的槍，緩緩說道：「為什麼是你？」

阿亦壓根兒不明白他的問題，腦袋不斷思忖現下到底是甚麼情況。

「誰要你跟蹤我的？」青梧繼續木無表情地問。

阿亦搖了搖頭。「沒有人。」她說，伸手想摸出口袋裡的東西。

「別動！」青梧猛地喝道。阿亦的手登時僵住了。

她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和咖啡店那個人截然不同的男人。然後，手繼續往衣袋摸去。

青梧舉起槍，對準阿亦的頭部。她卻沒有理會，一邊凝視青梧的雙目，一邊從衣袋裡摸出軍刀。她攤開握著的手，手心上放著白色的精緻小刀，刻著兩個英文字母。

Y．T

阿亦注意著青梧臉色的變化，只見他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小刀。阿亦覺得這種神情和他很不相襯，但沒有說話。過了半晌，青梧放下舉起的槍，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

「你是誰？」他說。語調平板。

「我叫阿亦。她囑咐我交給你的。」說著把刀交到青梧手上。

他接過小刀，卻沒有細看，只牢牢握在手裡。另一隻手把手槍放到身後的夾萬旁邊。

「為什麼交給我？」

「她沒有說。你叫青梧，是不是？」

青梧點點頭。

「是你送我到這兒的？」阿亦嘗試探問。

「嗯。」

「在公園襲擊我的，也是你吧？」

青梧再次點點頭。

「你的氣力很大。」

「因為你跟著我。」說著低頭，姆指按住太陽穴的位置。

「所以想把我殺了？」

「沒有。」

「才怪。我以為被大貨車撞倒了。」阿亦瞪眼說道。

青梧沒有說話。因為低著頭的關係，阿亦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你是不是警察？」

「不是。」

「黑道的人？」

「不是。」

阿亦嘆了口氣。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不可以讓我淋一個熱水浴？」

聽到這話，青梧總算望向阿亦。阿亦用手扶了一下眼鏡。青梧走到衣櫃打開抽屜，拿出摺疊整齊的毛巾。想了想，又取了乾淨的衣服和褲子。

「只有這些。」他說。

阿亦接過毛巾和那套男裝休閒服，轉身走去。

「阿亦。」青梧叫住了她。

許久沒被人叫過自己的名字，阿亦心頭冒起親切的感覺。

「為什麼不害怕我？」青梧的語氣仍然有點冷。

阿亦回頭，清澄的目光看著青梧。「因為，葉桐跟我提起過你。」阿亦頓了頓。「而且，你不是也沒打算傷害我嗎？」

「為什麼？」

阿亦嫣然一笑，逕自往浴室走去。

那個叫阿亦的女孩在浴室裡。這兒聽到水聲。和另一個人同在屋裡，青梧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經驗。青梧把精神集中聆聽手錶的聲響。滴．答．滴．答。數次確定時間過後，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他從口袋摸出自己的小刀，和葉桐的小刀一起平排放在桌面上。一紅一白。

他看了小刀一會，轉而望天花的燈泡。燈泡發出令人舒適的黃光。因為磨砂燈泡面的關係，看不到發亮的鎢絲。不過，那該是確實存在的吧。青梧心想。要不，燈泡該不能亮起。鎢絲在裡面，發著光和熱，支撐它的整個世界。

紙袋裡的吐司已經冷掉了，而且背包淋了雨，吐司也受潮，不能再吃。在等阿亦的時候，青梧利用雪櫃的食材作了簡單的晚餐。用鮮奶炒蛋，把青蔥切碎，放在上面。又煮了芹菜牛肉。見阿亦還沒出來，於是泡了滴漏咖啡。一面呷著，一面看電視的天氣報告。颱風已然登陸，而且逐漸遠離。確實，雖然仍下著不小的雨，但風已經緩了下來。青梧決定打電話給梅利漢，向他報告從神父處得到的消息。

「聽起來，你或許也是他們的目標。」想像得到梅利漢皺起眉頭的樣子。

「看來是這樣沒錯。」

「那警員的事，我會派人接手跟進，也會找上那女人。這是我們唯一的線索。」

「不。讓我繼續調查就好了。」

「我覺得，現在的你該盡量待在安全的地方。」

「請交給我。」青梧堅定地說。

青梧思忖要不要告訴他阿亦的事，但想了一下還是作罷，就掛線了。

浴室的水聲沒有了。「很香啊。」阿亦一邊用毛巾抹乾濕髮一邊說著。

「你用過晚飯沒有？」

「一點。但現在很餓。」

「那就好。一起吃吧。」

阿亦一臉欽佩地看著眼前的菜。「這都是剛才你做的嗎？」

「因為習慣了獨居。偶爾不想到街上，自己會簡單弄點吃的。」

阿亦眼珠轉了轉，就坐到了餐桌前面，朝青梧一笑：「那我不客氣了。」

青梧打量著低頭唸飯前禱文的阿亦。鬆垮的衣服讓原本已經苗條的她顯得更纖小。阿亦睜開眼，夾了一塊牛肉放進口裡。她滿足的大大點了點頭。

「很好吃。」

青梧也跟著拿起筷子。

「我最喜歡這樣子了。」阿亦說。

「甚麼？」

「在開著黃色燈光的屋子裡跟別人吃飯。」阿亦說。「因為，無論在孤兒院和修女院，我們都會一群人在很沒格調的食堂靜悄悄地吃飯。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我們會幾個女孩，偷偷的將飯菜帶到房間，邊吃飯邊聊天。後來離開了修女院，到這兒定居，沒有固定的朋友，這樣的機會就更少了。」

「要不要咖啡？」

阿亦有點為難的側起頭。「怕晚上睡不著。有沒有啤酒？」

青梧從冰箱拿出啤酒。「所以，你跟她在孤兒院就認識？」

「葉桐嗎？」

「嗯。」

「對呀。我們被編在同一個房間。後來，教區派了美拉修女探望我們。她對葉桐喜歡得不得了，葉桐也想跟著到外面的世界走走，於是，我也跟著去了。她送我們到護士學校讀書，畢業後，跟美拉修女到其他國家，到不同的醫院幫忙，也有在修女院靜修。但是，我壓根兒不是當護士的材料，常常把手術室弄得一蹋糊塗。比起聖經，我更喜歡讀泰戈爾的詩歌。」

青梧聽到這兒，微微一笑。然後，是一陣的沉默。

阿亦決定先專注吃眼前的菜。青梧也滿懷心事的默默吃著。沒多久，兩人就把那些菜一一吃完。

「謝謝。很滿足了。」阿亦伸了一下懶腰。

她盯著青梧一會。「你現在是不是不想說話？」

青梧不解地望向她。

「因為你的臉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要不要我離開？」

「不用。外面還下著雨。不介意的話，今晚你待在這兒。」

「咖啡店時，你說自己習慣獨自一人，我還真不信呢。」阿亦笑說。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你能言善辯，又會說笑話。看起來，很會討女孩子喜歡。」

青梧笑了一下。「沒辦法。玻璃造的面具容易被踏碎。」

阿亦收起了笑容，抱起膝頭，把身體捲在椅子上，下巴抵著膝蓋，眼光認真地凝視青梧。「聽著，我不打算問關於你的事。我當然在意你的手槍，背部也因為你而隱隱作痛。不過，我相信你。咖啡店時碰到你，我知道，你是好人。這方面我有驚人的直覺，錯不了。」

青梧搖搖頭。「你錯了。」

「那你只是忘了原來的自己。」

聽到這話青梧的眼睛忽然變得異樣的清澈，散發出奇妙的光芒。

阿亦柔和的眸子望著青梧的雙目。「葉桐常常望向天空，好像拼了命的想把手伸向天際。那時候我就知道，她的眼光，一直注視著在我不知曉的的遠方的某個人。一直到遇上你，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

「你們倆，有著相同的目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