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我聽.我寫你看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

3之四

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

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

望出窗外,深深的漆黑,沒有雨。我摺起信紙,悄悄走出房間。離開旅舍,將信投進對面街的郵筒。我站在郵筒旁,從大衣口袋摸出澄給我的信。自從收到那封信,我一直放在身旁,模擬澄就在我身邊。在街燈下,我把信重新讀了一遍。漆黑中,我點了點頭。

我買了隔個星期一的火車車票。回家後,我在互聯網查看「三水村」的正確位置,抄下到那兒的交通途徑。然後,我打電話給澄。大概響了十來秒,電話另一頭傳來那把熟悉卻遙遠的聲音。我要花上片刻,才認出她的聲音。

我們沉默了一會。

「收到你的信。」澄說。不知道是否太過懷念,澄那顫顫的聲音,強烈地撼動我的心。

「我可以來嗎?」隔了良久,我才說道。

「唔。我很高興。」

「下星期一,好不好?」

「嗯。謝謝你。」澄頓了頓。「對了,你過得怎樣?」

「難以概括形容。有好事,也有壞事。」

澄輕輕笑了。久違了的笑聲。「這句話很有你的風格。」

「你呢?」

「還好。我有話想跟你說,但是,電話不大方便。」

「那麼,見面再說?」

「唔。」

「好的。」我用力握了握聽筒。「聽見你的聲音,很高興。」

澄輕笑了幾下。「我也是。那天,火車站等你。」

那天,我傍晚時分出門,趕上全日唯一一班開往鄰近三水村的火車站的班車。車外一片漆黑。火車經過一個個古舊的車站,城市急速發展,車站卻隨歲月衰老。車程很長,差不多得用上八小時。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耳聽那隆隆聲響,覺得時間過得極度緩慢。抵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火車比原定時間早到了半句鐘。我四處張望,還未見澄。於是,我參觀了站裡的火車博物館。一幅幅泛黃的黑白照片。當年,火車站是運輸中心,日本人以車站作為商業交易的樞紐,很是繁榮。但是,回看車站,只有剝落的外牆,相對冷清的月台,還有暗淡的燈光。拼命訴說昔日的繁華世代,只令人更覺得它奄奄一息。博物館門外豎著用鐵打造的雕像,像人的體態。經過的孩子問父親,那是不是藍寶石王子,那個吩咐燕子啄走身上寶石,送給窮人的偉大石像。

館長看見我參觀,走過來說話。

「你要到哪裡?現在很少見年輕男女走這條線。」他說。

「從前可是很繁榮?」

「我小時候的事。現在這兒每天只走兩班車,遲一點可能索性取消這條線。太少乘客,回不了本。你旅行還是怎樣?」

「回鄉。」我說。

跟館長再寒暄幾句,我走出了博物館,在那一剎那,恰好和剛到的澄四目交投。她緩緩地走過來。澄穿著白色背心和牛仔短褲,有點害羞地側頭笑笑。相隔太久,見面這一刻,總覺得缺乏真實。

「你好嗎?」

「唔。」我應道。我想說點更有意思的話,可惜思緒紊亂,根本無法思考。

我們相對站著,一時間不懂說些甚麼。四周沒有甚麼人,只聽見站外傳來的單車鈴聲。這是個相對荒蕪的地方,圍著車站沒有高樓大廈,只有農莊和翠綠山林,還有一條雙線公路。澄咬著下唇,手握著背心的下擺。她原來垂到眉頭的瀏海,用黑色的髮夾夾住,露出形狀美好的前額。

「你比從前漂亮了。」我打破沉默,說道。

「真的嗎?」澄笑著說。「我倒覺得皮膚黑了許多,因為總是晴天。」

「不,膚色也很適合你。」

「但是,你好像瘦了。」

「因為我常常跑樓梯。記得嗎?那棟四十層高的大廈。」

「哦!」澄笑了。

「離開酒吧後,我常常跑上那個天台,往往待上幾小時,看太陽升起。」

澄笑著點頭。「好好練習。下次不用在後頭推你了。」

「哈,沒錯。」

「謝謝你。」澄忽然柔聲說,然後稍稍思考了一會,好像要將所想的轉化成言語。「你大老遠到這裡來,我真的很開心。我還不想回去那個豎滿高樓的地方,在那兒,我根本無法思考。來到這裡,我才可以好好的花上一番功夫去想你的事。遠離繁囂的鬧市,過些簡單的生活。對於我做的事,你有沒有生氣?」

我搖搖頭。「沒有。」

「真的?」

「真的沒有。」

澄凝望我的眼睛,然後點點頭。「嗯。走吧。」她微微抬起左手,然後好像下定決心似的握起我的手掌。我驚訝地抬起頭。澄抿著嘴唇,生硬地望向前方。我回握她的手,用力地。她轉過頭,接著嫣然一笑。

「路程有點遠,是不是?」在公車站等車時,澄問道。

「沒關係。很像旅行,挺好的。」

澄放心似地笑笑。我到售票處買了車票,詢問了車程,接著和澄坐在候車處的凳子上。一個車站職員模樣的中年女人,嘴角含著香煙,在旁邊打量我們。終於,她開口問我從哪裡來。
我回答了她。

「還以為你們是日本遊客。」女人看來如釋重負。「大家語言一樣好溝通。女友?」她指指旁邊的澄。

方便起見,我點點頭。我偷看一下澄的神情。她望向我,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兩口子回鄉下是不是?」

「你猜到?」

「這兒不是旅遊區,不會有人來這邊旅行。」

我再次點頭表示明白。「公車還有多久到站?」

「半小時吧。車到站跟你們說一聲。」女人用關照的語氣說道。

我道了謝。之後,女人開始跟旁邊看來相熟的乘客談天氣和最近的菜價。頭頂風扇吹著熱風,我和澄都昏昏欲睡,多虧女人喊我們起來上車,不然我們會誤了班車。

起初,公車上的乘客不足十個。後來在市區兜了一圈,乘客才多起來。公車駛離市區,路旁開始看得到一些石礦場。澄曾經說過家鄉那邊出產許多石造工藝品,看來到現在仍然維持傳統。後來,公車駛到山中,在蜿蜒小路上不斷轉彎,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我開始有點不適,胃部翻騰絞痛。我嘗試合上眼睛,卻睡不著。一直到公車回到公路上,我才舒一口氣。不久,公車進入一個群山環繞的盆地,美麗的景色讓我的心情也好起來。河川穿梭在低地的水稻之間,田野的小屋冒起白色的炊煙,屋外曬棚上放著不知名的乾果。漫山蕉林,田野上農夫拉著牛走。

景色反覆出現。我和澄談論沿途看見的奇異風景。公車在高速公路旁的油站停下。司機跟乘客說十分鐘後重新開車。當時,車上只剩下寥寥數個乘客。我們到洗手間洗臉,回車後不久,公車重新開動。又過了半小時,我們終於在一個叫「三水村」的車站下車。車站周圍,除了樹之外空無一物。

「還要再走一會。」澄說。

我們沿著狹窄的小徑走。澄讓我走在後面,穿過林木間的夾道,走上十多分鐘,終於聽到狗吠的聲音。又走了五分鐘,我們終於到達村口,路旁豎著一個石碑,刻著「三水村」的字樣。

聽到澄喊表姐,我才發現屋簷底下站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女人。

「回來了。」她親切地迎向澄,說道。又轉向我,微笑說:「歡迎你來。」

仔細打量眼前的人,也許因為一直住在鄉村,皮膚有點粗糙,五官不特別標緻,眼太小,嘴太寬,臉也嫌大了一點,但拼湊起來,給人的感覺卻出奇地好。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挺討人喜歡。

「張榕姐姐,怎麼你在這兒?」澄說,她的神情看來很高興。

「等你呢。剛才到市場買東西,算算時間你也差不多回來了,所以特地來碰你們。」張榕說。澄熱得臉色通紅,張榕用右手在旁邊扇了數下。

「對了。我叫張榕。」她對我說。「澄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所以我們算是舊識了。」
走到十字路口,張榕向我說明。

「往左走可以到市集。往前走是上山的路。現在我們往右走。」

她的屋子在稻田旁邊,有三個樓層,還有種著樹木的院子。建築物的外牆經過粉飾,倒沒給人窮鄉僻壤的感覺。視線所及也見到鄰近有幾間類似的房子。在大廳的沙發坐著七十來歲的白髮婆婆,正在看電視,沙發看來鬆軟舒適。澄喊那個婆婆「姨婆」,我也禮貌地打招呼,婆婆表現親切,問了幾句「吃過東西沒有」、「要住多少天」諸如此類的話,又要到廚房切生果。經澄和張榕阻止,才打消了念頭。

張榕向我們笑笑。「房間在樓上。」她說。「我們只有一間客房。你們倆住在一起,不介意吧?」

我和澄同住一間客房。房間很大,放著三張床。每張床旁邊都有小几和檯燈。陳切簡單,卻很舒適。我稍稍整理一下行李,澄在旁邊替我疊好衣衫。張榕和澄好像熟絡得很,一直說著笑話。後來,澄想洗澡。於是,我和張榕聊起天來。她盤腿坐在澄的床上,撥弄黑漆漆的頭髮。

「是不是都還可以?」說著她用手比劃了房間。

「比我家好很多。」

「說話不用拘緊,我跟澄很熟,親姊妹一樣。即使分隔兩地,我們都會寫信聯絡。所以,你可以放心跟我說話。」

「我會盡力而為。」

「那就好。這幾個月來,澄跟我說過許多關於你的事。」

「說我甚麼?」我問。

「都是好話。晚上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聊聊天。除非你怕我礙著你們。」

「當然不。」

「呀,跟你說明一下。」張榕說。「現在屋子很冷清,因為大家都出去了。有些去種田,有些上學去了。到晚上,屋子會超乎你想像的熱鬧。樓下那些房間不是白放的。你怕不怕吵?」

「有點。」

「看樣子可以猜到。但沒辦法。而且,他們會問東問西。大家都格外關心澄,自然對你有興趣。」

「為什麼格外關心澄?」

「因為是個好孩子啊。但自從媽媽死後,好像一直都不快樂。」

「媽媽死了?」張榕的說話讓我感到迷茫,卻不感到驚訝。

「你不知道?」她瞪大眼,問道。

「因為對於澄,我幾乎一無所知。」

張榕疑惑地看著我,慢慢轉成理解的神情。「我明白了。那還是由得澄告訴你吧。」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很喜歡澄,對嗎?」

「很喜歡。」我說。

「非常肯定的回答。」張榕笑說。

「這幾個月,澄過得怎樣?」

「很好。老實說,我常常擔心這個孩子。很愛鑽牛角尖。所以,一切從簡,對她就有益處。這兒生活規律,沒有多少複雜的問題,很適合她。」

「說的也是。」

「還有,她見你之前,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很大的決心?」

「你必須理解。」張榕正色地說。「澄要接受新的人和物,要比平常人花更多力氣。」

「因為那個世界的出口?」我試著問。

張榕點點頭。「那是結果。還有更多其他的事作為契機。但是,你也一定有甚麼地方吸引了她。所以,不妨保持樂觀。」她突然想起甚麼的輕拍一下大腿。「忘了問你要不要喝點甚麼。茶?」

「好的。謝謝。」

她出了房間,回來時捧著茶壺。「茉莉花茶,很香的。」

我再次道謝。

「除了石頭,茶葉也是三水村的特產。」她說。

「為什麼叫三水村?三水是甚麼?」

「因為我們村子的東面、西面和北面被大河圍著,所以叫三水。跟外面的接觸幾乎就靠南面的公路,交通很不方便。所以,沒有要事的話,我們都留在村裡。老一輩的人,甚至畢生也沒有離開過三水村。」

「你喜歡這兒?」

「其實,像我這些年輕的,很多都出外找工作了。不過我喜歡種田,所以選擇留在這兒。我丈夫也是種田的。」

「結婚了?」我驚訝地問。「你看來很年輕。」

張榕吃吃地笑。「我和丈夫都愛留在這兒。不覺得有點像世外桃源?雖然種田很辛苦,但看著農作物成長,挺滿足的。我丈夫大學修讀農業,回來後開始著手改進我們耕作的方法。」

「我好像有點羨慕你們的生活。」我說。

張榕高興地笑了。

澄大半小時後才回來。

「洗澡時睡著了。」澄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我們談得正高興。」張榕說。

「要不要將他給你?」

「必要時我會強搶。」張榕說。

澄吃吃地笑。

「傻丫頭,為什麼你總是白天才渴睡起來?」

澄搖搖頭。「因為我晚上睡不著。」

張榕聳聳膊。「那麼,你睡一會兒吧。你也是,好好休息。晚飯叫你們。」

「好的。」澄說。張榕捏了澄的手一下,離開時帶上房門。

澄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牽起我的手。「你跟我親近的人談得來就好。」

「我也這麼認為。」

「我從前每逢暑假都回來,所以跟他們家人很熟。」

「他們人很好。」

「我怕你不習慣。」

「不會的。」我說,一邊想著,還是甚麼都不要問,讓她想說的時候才說。
「你願意來,我很高興。真的。我是不是已經說過這句話?」

我笑著說是。

「這兒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地方。我的家人,我喜愛的樹木,還有空氣。我十分喜愛這個地方。以前我就想,假如你可以來,必然是非常美好的事。我沒有信心可以做得很好。我的意思是,在作你親近的人這件事上。我有點笨。你知道的。要我處理一段親密的關係,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是簡單的一個吻,對我來說也帶來了很大的沖擊。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澄把頭靠在我肩上,鼻尖抵著我的脖子。

「所以,如果將來,我作了甚麼不可原諒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氣?」

她說話時吐出的暖氣,讓我的脖子癢癢的。但我還是保持這個姿態不動。

即使不知道澄指的是甚麼事,我還是再次點點頭。

「把你帶來,給你我的回憶,那麼,你是不是就會記著我?而我,只要非常努力,勇敢一點,我們以後是不是就會走在一起?」

我緊緊摟住她的肩。「我會記住你,也不會生氣。」

澄凝視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