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我聽.我寫你看

衰佬魚

從不知

「我不需要你認為我是真的,但我要你永遠記得我。」

夢裡伊人說罷,我就轉醒了。

「哈,永遠…… 怎麼可能。」為夢內詭異對白冷笑一聲後,我便匆匆梳洗,趕著出門。

今天是覆診的日子,時間是…… 哎呀,有點趕了。我從老媽貼在床頭的字條得知今日行程,上面還夾著印有診所地址的覆診卡。

幾張鈔票擱在飯桌上,我想大概是老媽給我的的士錢?但也給太多了吧,畢竟路程如此短。

直到我呆望的士後座的新舊價目對照表,才如夢初醒 — 原來的士早已不是從我記憶中的十五元起錶。



//🎶 從不知 從不知

何解你充塞我所思 //



喔?播的是我喜歡並常聽的歌,我在心裡大讚了一萬次司機大哥有品味。我喜歡往時收聽過的老歌,只有老歌能叫我反覆收聽,反覆細味歌中每個細節。這種旖旎是新歌無法帶給我的,尤其在我病發之後…… 越舊的歌我印象越深刻,越新的歌我怎樣聽都記不住。

我不由自主跟著旋律哼唱……



//🎶 陽光中 無枯枝

何解我心中有秋意 //



嗯,跟記憶重疊的熟悉感…… 現在我只依戀這種感覺。

司機大哥卻不解風情,突然高嚷:「對呀,香港天氣明明那麼熱,何來會有秋意?反而是秋天令人感覺像夏天!再過幾個年代,孩子若聽到此曲,定必紛紛問大人:秋意是什麼?哈哈哈哈!」

他那雄厚笑聲如魚雷般打沈了我心中的秋意。

到達醫療大樓,看著很陌生,以前真的來過嗎?在大堂轉了幾個圈才找到上指定樓層的升降機,但步出升降機後我卻能條件反射的走過迂回通道找到登記處…… 我試著叫自己放鬆,畢竟此病無法根治,只得慢慢適應這些生活上的矛盾。

醫生給我作例行檢查,又簡單問話幾句。例如問我生活如何、最近有否經歷什麼情緒起伏、感覺自己有否自理能力等等。之後便著我到配藥處取藥。

我留意到藥單中多了一種控制血清素的精神科藥物。是醫生怕年輕患病的我會想不開,所以給我多開了抗抑鬱藥?我不確定但又不想深究,很害怕若然開了口問,會發現原來是自己記錯以前的藥單內容……

始終還是擺脫不了不安的想法。我的記憶容量還剩多少?沒有任何回憶的我還算是我嗎?

我胡思亂想,等待取藥的時間過得很漫長。

忽然,有人跟我搭話。

「這些年你都怎樣過?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什麼?我不是剛從醫生房走出來?所以現在跟我說話的是護士?

「秋色向人猶旖旎,春閨曾與致纏緜……」

音色好美…… 雖然看不見容貌,但我認出來了,是今早那把聲音。

這個病叫我愈來愈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我是否又置身夢中?

終於,我再次從自己的房間醒過來。大概回家服藥過後我覺得睏又睡著了…… 是這樣嗎?可惡,頭很痛,我記得的就只有那把女聲。

不能繼續睡,要稍微在屋裡散散步,要盡量讓自己頭腦清醒點。

離開冷氣房不消數分鐘,皮膚已被空氣中強烈濕濡感攻陷;夾雜剛才在睡夢中掙扎時流過的汗,揮發著氣味,不洗澡不行。

暖水流過,肌肉才得以鬆弛。而耳邊終於只剩下花灑水聲。

我不明白為何有關那把女聲的記憶能鑽得如此深。自病發後,現實就如夢般虛幻;我的記憶變成混亂的意識流,一瞬即逝。若不刻意執筆記下,它們就不曾存在。可笑的是,現在夢反比現實更有實感。

淚水突然自我眼中掉下來,我明明感覺不到難過。

屋裡就只有我一個人。

媽怎麼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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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秋雨愁煞人』,臨死之際說出這句真的好帥啊,我也想成為女革命家!妳說我適合嗎?」

妳總是如此活躍。我聽著妳天馬行空的話一時搭不上咀,只得賠笑。

十五歲的我,對同性朋友產生依附感,還是頭一次。

也許因為妳性情一點都不像女孩子…… 一般女孩的喜怒哀樂太易猜,而妳的心思我永遠看不透。妳的頭腦永遠像有四部超級電腦同時運行;而我是個跟妳下棋的普通人,搞盡腦汁都跟不上妳的節奏。

「適合,妳是烈女,你不怕死嘛。」因為想繼續聽到妳的聲音,所以我還是從口中吐出了話來。

「反正人常無知地活著;能有知覺地死去不是更理想嗎?」妳說話時候連眼睛都帶有笑意。

我們去吃台式下午茶;到平民商場選購時尚飾品,就如一般百無聊賴的中學生。

「怕不怕你媽比你更早回到家?畢竟今天校慶,學校提早關門啊。」

同學中只有她知道我媽的事。我媽在我們學校教中文;在我出生前已經當教師。不過在學校裡我們除校務以外都不交集。下課後她卻對我很嚴厲,要我讀很多課外讀本。

「會怕,但比較怕的是今天跟妳不夠盡慶,哈哈。」



//🎶 還須多少片葉  飄過微冷的秋

才不用偷偷憶起  秋中微笑的你 //



卡拉OK房裡,我以為我倆永遠都會像這般相處下去。

我以為我的記憶會永遠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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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晚,女聲仍持續出現在我的夢裡。她又問我過得怎樣…… 我覺得納悶,終於一次主動還擊,問她關於這個夢的真相,問她是誰。

「真相並不存在。人往往會因入迷而走入信仰,入迷後卻尋得一堆謎。在解開一個謎後,再走入另一個迷,每次都以為那就是真理。」

呃…… 完全聽不懂。

「妳在遊花園嗎?哈哈。」

「人一生都信奉著很多真相;而每個當下他們都以為世間只有一種真相。」

我嘗試把她視為朋友,雖然這樣很詭異。

儘管她的話我沒聽懂多少,但我喜歡聽她說話,她有許多異於常理的想法,聽著有趣。她是一幅蒙太奇,我總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讀她;思索和拼湊出我對她的具體印象,並嘗試牢牢記住。

有次我們談到生死,我跟她說,很害怕患病的我會在面對死亡之際無知無覺,彌留時連回憶一生的能力都沒有,就這樣離開人世。

「人常無知地活著;無知地死去又有何不可。」

真像她會說的話。

不如說她就只會說這些話。

「但我怕死。我知道這個說法很愚蠢。我想在我臨死前定已喪失所有認知能力;但現在我就是很害怕。」

「會怕,也許因為你被世間的『真相』蒙蔽了。」

「哈,當真?願聞其詳。」

「初生嬰兒哭著來到這個世界,大人看著他們難受的表情,卻表現得萬分高興;而離世的人躺在棺中明明那麼安詳舒適,送別的人卻哭得面容扭曲。你都不覺奇怪嗎。」

「那我該相信什麼?」

「你的感覺、你的情緒。」

「如果我變得再沒知覺和情緒呢?」

「如此,你就自由了。」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她彷彿走出了我的夢。有時我在家中角落都能聽見她,感覺到她。

走出了我的夢,她走進我常聽的歌裡去。彷彿我一播,她就唱。



//🎶 如今身邊暖夏  雖已塗去了秋

紅的葉心中翻飛 彷彿仍要找你 //



我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的聲音,習慣了她所有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漸漸,我好像能看見她的樣貌,說話時她的眼睛會笑。

我覺得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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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 痛。

「小姐,你還好嗎?」

全身每一寸都痛,而且,她不在我身邊。

但此刻我感覺自己異常清醒。

原來我乘的士遇上車禍入院了。

「你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只是皮外傷需要點時間復原;若不妥善處理傷口,恐怕會細菌感染。」

「嗯。」

妳在哪。

「 另外,留意到你有精神病患紀錄,你自己有印象嗎?稍後你的精神料醫生亦會前來跟進。」

「嗯。我患有老人痴呆…… 即認知障礙症。」

「你以為自己有老人痴呆症?」

「難道不是嗎……」

妳在哪,出來陪我好嗎。

「外國確實有年輕病人確診老人痴呆的例子,但絕不是你的個案呀。」

「我不明白。」

終於醫生拿了我最初期的醫療紀錄到來跟我解說。

原來,我並沒有患上老人痴呆,而是得了精神分裂症,並有妄想症狀。

醫生說這跟我過去經歷有莫大關係。

他說,我曾提及自己有位同性密友,一直以來不顧各自家人反對而同居。但戀情最後卻因我媽得老人痴呆症告終…… 我在二選一的情況下跟她分了手,選擇照料我媽。

而她卻因而選擇了自殺……

眼淚從我眼眶中滑了下來,但我感覺不到難過。

「世間並沒有所謂真相,請相信你的感覺。」

妳回到我身邊了。

「妳去了哪裡。我剛才發了個很可怕的夢,我夢到在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