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我聽.我寫你看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

2之二

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

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

澄十一時推門進來,跟我們打了招呼後,靜靜地望著我們工作。旁邊有人猜拳,玩撲克牌,或是擲飛鏢。有時沈堯跟我走到澄旁邊,說些笑話,她會側起頭,困惑的笑笑,小巧的耳朵從垂直的黑髮露出。隨著夜漸深,客人逐漸減少。

「這年頭的酒客很令人灰心。」沈堯沒精打采地說。

「怎麼了?」我好奇地問。

「時間還早,店裡竟然沒有客人。人們都回家睡覺,響應政府的全城早睡早起運動?」
澄在旁邊,睜大眼睛。

沈堯吃吃地笑。「是不是越來越少人喝酒了?還是人們都認為到法國餐廳呷紅酒,才可以顯露個人品味?」

我們拿起酒杯,相互碰了一下,不知道為了甚麼。

「你喜歡喝酒嗎?」沈堯忽然問我。

「從來也不喜歡。」我說。

「但是,你們常常喝。」澄說。

「酒很苦。」我說。

「也是。」沈堯說。

「那為什麼喝?」

我和沈堯都嘗試答腔,卻說不出實在的原因。

沈堯踮起腳開著頭頂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特輯。主播用我聽慣了的嚴肅聲調報導波蘭總統專機在俄國墜毀的消息,全機共八十六政要全部罹難。代理總統職務的波蘭眾議院議長科莫羅夫斯基宣佈舉行全國哀悼日,悼念當天在飛機失事中遇難的波蘭總統及其隨行人員。他說,在巨大的悲劇面前,人民得團結一致,不分左右派別。總統墜亡,波蘭舉國發起悼念活動。總統府降半旗致哀。一些波蘭民眾自發前往總統府,有人點燃蠟燭,或祭獻鮮花。

「波蘭從不缺少悲劇。二戰的傷痕在東歐逐漸癒合,一切漸漸恢復如常。多瑙河兩旁邊的雄偉建築可以追溯到奧匈帝國的輝煌,市政廣場與查爾斯橋則令布拉格像是另一個童話王國。但是華沙,這個在導演波蘭斯基鏡頭下滿目瘡痍的城市,似乎尚未從二戰的陰霾中走出來。迷人的老華沙被洗刷一空,轟炸後的殘垣斷壁,仍然立於寒風中,立在城市不同的角落。」主播以略帶哀痛的聲線作總結。

「有沒有到過波蘭?」沈堯問我和澄。

我們都搖頭。

「從前讀歷史就覺得,戰爭和屠殺好像都離不開波蘭。她充滿了哀傷和仇恨。」沈堯說。

「波蘭仇恨俄羅斯。因為曾經遭受屠殺。那裡流傳一個笑話。一個波蘭人遇見上帝,上帝給了他三個可以滿足的心願。於是他說,上帝啊,讓中國人來攻打我們波蘭吧!上帝覺得這個心願怪怪的,於是問他後面兩個心願。結果都是「讓中國人來攻打我們吧。上帝不解,說,那不是要讓中國人蹂躪你們三次嗎?波蘭人說,是的,這樣的話,俄羅斯人就會被蹂躪六次了。波蘭和中國,隔著俄羅斯。」

「這可不是笑話。」澄說。

「以讀笑話的心情觀看世態人情,也許會快樂。」沈堯說。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腦海浮現那個遙遠國度的破殘景象,想起我們身處的土地,是否還有諸神凝視。

為了轉換心情似的,沈堯一把站起。「好了,關門吧。」

「那麼早?」我問。

沈堯說:「關店關燈,替地球省點資源。」說完她轉進了儲物房,出來時背著一個古舊的木結他。

「怎麼了?」我和澄都吃了一驚。

「到海灘開音樂會和喝酒。」沈堯臉上泛起意味深長的微笑。「哀悼我們的世界。」

我們一起走到附近的長堤。三人小心翼翼地爬到被海浪沖擊的岩石堆旁。我和澄並排坐著,望著沈堯盤腿坐著前面,調校結他的琴弦。澄肩頭的溫度,透過衣衫傳到我的肩膀。在微寒的凌晨四時,我們傳著酒瓶,輪流喝苦烈的伏特加,沈堯大大的喝了兩口酒,開始自彈自唱。

這個世界好痛苦 這個世界好舒服
我們誰都相信 我們誰都不信
我們酌酒 吞噬頹敗
我們碰杯 慶祝災難
為什麼無論世界多敗壞
我們都能夠好好過活
渴有多渴
餓有多餓
白雲飄過 
島嶼屹立不倒
我們是生命頑強的蟑螂
活在美麗的溝渠

沈堯重新唱了兩遍。「這是酒吧關門後,喝著酒作的。」沈堯介紹說,又轉頭看我。「你這個讀語文的,會不會不滿我絲毫沒講究押韻?」

「叫甚麼名字?」澄問。「我挺喜歡。」

沈堯很高興。「謝謝你。但是還未起名字。要不,叫我們是可愛的小蟑螂。」

我嚇了一跳。「幹麼取個如此不正經的名字?」

「是嗎?」沈堯的神色顯得有點黯淡。「我倒覺得既具獨創性,也有自嘲的意味。」

我大口喝著酒。

「不要乘機將酒喝光。」沈堯笑著一把搶過我手上的酒。「喂,在世界的哀悼會上,我們應該列出世界的災難吧?」

「為死難者默哀?」澄說。

「不好吧?」我說。

「可以。澄,你先說。」

澄想了片刻。「青海地震?」

「納稅集中營。」沈堯說。「到你了。」

「中世紀歐洲爆發的大型鼠疫。」我說。

「南京大屠殺。」

「九一一。」

「第一次世界大戰。」

「第二次世界大戰。」

「南亞海嘯。」

「文化大革命。」

「唐山大地震。」

「金融海嘯。」

「波斯灣戰爭。」

「簡直跟進行接龍遊戲一樣。」我不禁說道。

「認真一點。」沈堯正色斥道。

那之後,我們說了許許多多,久遠或近代的世界災難。在細數時,我越發驚訝世上的哀傷原來無可計量。我不明白為何我們要在清晨的海邊,在這個世界不起眼的一角,說著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逝者已矣。但是,漸漸地,我發現,越是去探尋四周的悲痛,心裡越發希望追尋美好的事物。萬事平衡雙向,那麼多哀戚的事,想必有同樣多的美好事物。假如不那麼相信,我們如何活下去。

默哀完畢,我們睜開眼睛。

「還要唱歌嗎?我想聽。」澄對沈堯說。

「很遺憾,除了剛才那一首,其他都是一塌糊塗的。」沈堯右手拇指和食指重新撥動琴弦,琴音伴隨海浪聲,震動我的耳鼓。

小明換掉了校服
衣服掛上了衣架
小明上街買薯餅
很開心

男孩遇上女孩
說我愛你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
我說
其實你是一隻大笨象

蛋糕店裡的火龍果
生果店裡的黑森林
他們要是談戀愛
一定沒我們的轟烈

沈堯唱了約十首作品,誠如她自己所言,無論曲調和歌詞都都一塌糊塗。沈堯邊喝酒邊唱歌,唱完已經臉頰紅紅的。我和澄一起拍掌。

沈堯將結他塞過來給我。

「只在中學時稍微學過。」我舉起雙手說。

「沒關係。這是世界的哀悼會,替它做點事吧。」沈堯有點口齒不清的說。

我只好盡可能彈奏簡單的和弦。沈堯沒有在意,自顧自唱些走調的歌,直至扒到石上睡著了。

「好奇妙的晚上。」澄以不可思議的語氣說道。

「世界的哀悼會。單聽名字也非常宏大。」我從沈堯手中拿過酒瓶,仰頭倒進口中。

「這個世界好大。」

「是的。」

之後我和澄要不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要不默默看海。那個奇異的晚上,看著遠方的海,我想起許多過去。十二歲的時候,媽媽走了,甚麼都沒說,離婚手續也沒辦就走了。之後,爸爸若無其事上班,回家做飯給我,睡前總抽煙。我幾次問他媽媽哪裡去了。他總搖頭。他很沉默。其實我們一家都沉默,祖父如是,爸爸如是,我如是。我只記得他曾淡淡地對我說-『假如媽媽有天回來,跟她說,我不快樂,不單因為沒有她,也因為我們都失敗了。我們曾經甚麼都相信。』然後我說:『媽媽不是不會回來了嗎?』他露出久違的微笑。『我忘記了。』然後轉身走了,再沒有回來。

父母在我的生活消失。此後,我搬去跟祖父同住,卻沒有特別與他親近,他也沒格外對我親切。我的小學和中學時代,天空都是沉鬱灰暗。每天放學後,我會在客廳中央打開可摺式的小檯,埋頭做功課。父親消失後仍然有存款到祖父的戶口,因此我相信他還是存在世界的某一處。祖父每天還是默默走到地盤工作,回家時,挽著街市買來的菜。屋裡總是靜,只有到傍晚,才有炒菜的沙沙聲,吃飯時電視會開著。陪伴我成長的電視節目,沒有聖鬥士星矢,也沒有戴志偉小志強,取而代之的,是炒菜的沙沙聲響,新聞報導員那認真得世界就要塌下來的聲音,還有那彷彿將要延至末日的安靜。

關於祖父的過去,我只依稀記得十二歲以前,聽到父親談過的一點。祖父生長在漁民家族。他曾經當兵,參加過二戰的陸軍部隊。因為熟知沿岸地形,立過不少戰功。二戰結束後,他繼承了曾祖父的漁船。祖父說過,捕魚人都膜拜海洋。祖父常常看海,看海潮下退上漲,牽著孩提時代的父親,嘴巴喃喃細說,對海洋有數不盡的傾吐。每天凌晨四時起床,跟漁船說聲「討海去嚕」,揚起蓬來,就出海去。祖父說,漁民把「帆」稱作「蓬」,「帆」和「反」同音,不吉利。但是,對著人,祖父就沉默起來。祖母嫁來後,整整一星期,祖父出海捕魚都一無所獲。因此,打從開始,祖父已經有點怨恨祖母。

父親十歲那年,祖父沒回家整整一個月,沒有他就沒有收入,害一家人每天只能吃稀飯。後來祖父回家,告訴爸爸,他曾經到過一個樂土,有醇酒,有美人,有奏過不停的音樂。失蹤那天,祖父如常出海,嚼著鹹魚乾,將漁網放到海裡。在眼角的餘光,祖父發現船桅旁邊有蠕動的蚯蚓。祖父想,長蟲化成惡龍了。風雲變色,浪潮翻滾。帆蓬都折斷了,祖父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是,祖父卻進到那片土地。水手相信死後的世界比活著美好,不用再膜拜天地,祈求天公庇佑,不用再向這變幻莫測的海洋討飯。在祖父眼裡,家裡沒有甚麼值得留戀。他對祖母沒有情意。祖母十五歲從外省嫁到祖父家,卻得不到祖父家人的歡心。漁民習俗,女人是不許走到船頭的。年少的祖母卻甚麼都不懂,好奇走到漁船船頭,極目遠眺這個對她無比陌生的海洋,惹得被曾祖毒打一身。祖父原本就不喜歡寬額眼小的祖母,家人對待祖母的態度令祖父加倍小看自己的妻子。在那片樂土裡,一切的事終成過去。佛家相信有西方極樂之地。祖父縱然不能成佛,也能每餐溫飽。

「我幹麼要回來?」祖父的聲音如夢囈。「必定龍王認為我有妻有兒,要我回去繼續受苦。」

「家庭有甚麼好?你父親走了,乾淨俐落,卻甚麼都交給我。」

「那裡多快樂。」在全新的土地,人們從海拉起魚網,滿滿掙著閃著銀光的大魚。祖父平生第一次不用擔憂飢餓。

「四處都是漂亮的女人。一定是人魚變的,人類哪有這種美麗?」祖父不用再跟他認為厭煩不已的祖母困在海傍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