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完事後,他總喜歡從後緊緊地摟著我。這時,我問:「Do you like salmon?」
「What do you mean?」
「Salmon is awesome. When you look at how they migrate back to upstream to lay eggs and their determination. Hey, you know what, I’m going to have a baby.」
「What?」他坐起身來。
「um…I mean I’m pregnant.」
「Oh shit! Haven’t you taken the Plan B? Come on, 你沒那麼蠢吧?」
「不是說一畢業就馬上結婚生孩子嗎?」
「You just found that out? 去看醫生吧!Get rid of it.」
「我們把他生下來吧,好嗎?」
「You idiot.」
「夠了。」在岔口上,我沒為自己選擇淚水,而選擇給他火辣辣的巴掌。
當晚我給學校寫了封信,讓他們把畢業證書寄回我家。第二天簽了機票,打包好行李。第三天,坐在回航的飛機上,臉色差得駭人,空中小姐以為我有病,對我噓寒問暖,卻令我涕淚交零。
父母見到我馱著血紅的雙眼回來,吃了一驚,不敢輕言妄動;派了我哥向我旁敲側擊。數日下來,連身為輔導員的哥都無功而回,才想到向我那邊的朋友著手。大概掌握了情況後,遂向我興師問罪。步步為營合乎我家的作風。按原定的計劃,我畢業後在當地工作,他們同時在政權移交前打點一切,移民彼方,跟女兒樂享天年。當然,我的事情其實對他們影響不大,畢竟我好歹完成了學業。以此作為抗辯,倒應該能應付過去,可是我卻提出了「掌握自己的生命」。這下子刺激了他們,所有難聽的說話,像封印千年的妖魔被解放,一下子蜂擁而出。家庭糾紛的結果想當然兩敗俱傷。
然後我拖著還未打開的行李箱離家出走。
「喂?阿清?我係阿 Sam 啊。是啊,回來了。今晚我去你處過夜。什麼?同學會?有那麼巧?自助餐。好,那今晚見吧。」
在餐廳門口,阿清看到我,熱情地跑過來奪過我的行李箱,又把一小信封塞過來說:「這是鎖匙和地址。我怕喝醉後忘了給你。」
我咕嚕地說:「你什麼時候變得好飲──」
「喂喂喂!看我帶了誰來?是我們的藝術之花──俞心敏!」看來同學會比我想像人齊。畢竟都已過六年,大家再不是當日的毛頭,有點慶幸大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嘻嘻哈哈。人齊?
「清。」我把清拉到一旁,小聲問:「他今天來嗎?」
「他?」清恍然大悟,賊笑地說:「他說晚點到。你快點辦個電話,方便聯絡。」
飲飲食食,還是比較輕鬆。正當我夾煙三文魚的時候,我看見坐在一旁的他。
「Hi。」
「Hi。」他呆了一呆。「不是說不回來了嗎?」
「嗯,發現有點事還是要回來。你呢?好嗎?」
「盡量少吃生的東西。寄生蟲很多。」
「哪有?看,這是煙燻的。」我叉了一片,伸到他嘴前。他正猶豫著,不知道他想說話還是咬下魚肉,嘴唇一顫,我便把橙紅色的肉放進自己嘴裡。
他鬆了口氣說:「太鹹的也應該少吃。」
這時候有個舊同學走過來說:「嘿嘿,我們偉大的生物學家也來了嗎?你看到上個月複製羊的新聞嗎?你什麼時候複製一個人來看看?」
「複製動物,甚至複製人,在理論上不困難,亦不過是概率問題,在技術上其實要複製老鼠更困難。不過人的後代應該還是自然繁殖比較好。生物內在有一種渴求繁殖的機能,如非必要不應該人為促成。再者,複製人更涉及─」
「好啦好啦,又長篇大論,難怪悶得一個女朋友也沒有。」說完便棒著杯子走了。
「他口還是那麼臭。」我試圖打破尷尬的氣氛。「反正是那麼久的事,你應該告訴我們以前──」
「現在我在大學當研究員。」
「聽上去蠻不錯,是你喜歡的工作。」
「嗯,不錯。穩定,而且還有機會唸博士。」
「替我拿幾片火腿、芝士和蝴蝶脆餅吧。」
「好。」
他起來替我去夾東西,又去倒水給我。再次看到他瘦削的身影,聽見他溫暖的聲音,不禁想起以前快樂的日子。我們曾經也偷偷儲了錢,裝模作樣地去吃豉油西餐、逛逛海邊、乘電車兜風,好不浪漫。自助餐幾近尾聲,阿清已醉如爛泥。幾個同學也扶不穩她。這時候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來,蹲一下身,一把將她擱在肩上。「麻煩大家了,我帶阿清回去。」
「我男朋友最好,時間剛剛好。」阿清在他背上扭來扭去地掙扎,又抱著他的頭大口大口地吻。「大家拜拜。記得回家啊。拜拜。」
搞手阿清走了後,氣氛變得冷清起來。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我也準備走了。看著阿清信封上的地址,揣摩著怎樣去。連街名也沒聽過,怎麼去啊?
「喂,這兒怎樣去?」我問他。
「送你吧。」
我們走到路上,呼吸著夏末的空氣,嘴角還帶著點歡樂的、尷尬的味道。「現在坐電車再轉渡輪還來得及。」看見我身後的行李箱,又說:「不過,今天還是坐出租車吧。」
上了車,他才開口問:「你搬了家嗎?」
「我不回去了。」沉默如糖般在車廂內融化,膩得叫人窒息。「你覺得人是應該自然繁殖?」我想起他剛才的說話。
「那當然,生物是奇妙的,當你一直探究生物,你會發現不論一毛一髮、一顰一笑都是如此奇妙。」
「繁殖是當中最奇妙的事。」
「沒錯,是一種在生命體內機能和精神的奇妙融合,與生俱來的能力,先進例人類、鳥類,小至甚至稱不上生物的病毒都有繁殖的本能。在進化樹尖端的動物都會選擇最優秀的遺傳因子。微觀來說只是一堆核酸分子的複製和合成,宏觀來看是一股推動世界的力量。」話未完,他又噤了口。「我話太多了吧。」
「司機,改去狗籠仔。」
司機從倒後鏡瞥了我們一眼,問:「火車站?酒店?」
「酒店,勞煩。」
他愣了愣,正要提出異議,我大力握著他的手,制止了他。
那事兒我不是第一次,上時鐘酒店倒是第一次。有點緊張,我一隻手捏著想要逃脫的他,一隻手拖行李,心生一計。
「May I have a room?」我壯著膽子問。接待處的女生以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們。「扮西人?過夜還是鐘點?」我厚著發燙的臉皮,把遊客角色演到底。我身邊的那一個把頭垂得低低的。
我答道:「Overnight.」
「先付錢。」我從錢包掏錢出來,暗忖為什麼一個態度囂張年輕女生會在時鐘酒店打工。
他把錢放到櫃檯上:「No changes. Key please.」
「一零六,SIR.」她刻意把 SIR 字拖長。
門合上,燈未開。我忍不住狂笑道:「什麼 Key please? 扮西人?」
「我不想太丟臉,只好幫你完戲。好啦,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擋著門,鼓起勇氣說:「留下來陪我。」
「但──」
我踮著腳,環著他的脖子,在耳邊唸:「The force to drive the world.」
他如夢囈般回應:「是核酸對複製和組合的希望。」
第二天中午醒來,他已經離開,牀頭貼了張備忘錄,上面寫著他的電話號碼。對比昨晚滿滿的感覺,現在心裡徹底地空虛。我忽視接待員揶揄的語氣,拖著行李箱,來到阿清的家中。開門時,她正在講電話,「她回來了,先掛。」阿清丟開電話走過來說:「阿 Sam,你知道我多擔心你。還以為你發生什麼事。幸好……」
「剛才是他?」
「嗯,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這下子被搞混了。」
「我現在下面痛得厲害。讓我臥一下,等一下帶我買電話。」
「買什麼電話?你哪兒痛?應該先看醫生吧?」
我伏在沙發上呻吟地說:「沒什麼,只不過那 Force 出乎意料地大而已。」
一周過後的清晨,我打電話給他:「喂?」
「我正想找你,清說你在申請電話。」他的聲音不似剛剛睡醒。
「嗯,這是第一通電話。手上剛好有你的號碼,所以試試。」
「阿 Sam,你……有了要告訴我。」
「有了什麼?」
「孩子。」
我笑說:「連本人還未知道,你怎麼會知道呢?」
「生物是很奇妙的。」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也希望這樣。」
「等你確認。」
藥房的伙伴還在擺貨,我就進了去買驗孕棒。伙伴的嘴角暗暗地抽著,高聲朝倉庫裡頭嚷道:「兩支驗孕棒,要準的。」我不生氣,落落大方地付過錢。
我按照說明書,把末端浸在杯中憋了一夜的尿液裡數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棒子上的小窗濕透了,沒有別的顏色。我把棒子拿出來,再等候五分鐘。我呆望著手錶秒針的跳動,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我一生中沒有任何五分鐘比這更漫長的。正如他說一樣,心底是知道的。那天晚上,一股漆黑裡的生命力,澎湃洶湧,被本能的深潭貪婪地吸啜殆盡。然後,在某個時空,一顆微弱的星光就在那兒,呼叫著盛載它的宇宙。快失去聆聽心靈本能的人,對這個聲音半信半疑,於是始終依賴樣子半點都不討好的棒子。棒子上顯現一點和一線。我深深吸口氣,壓抑著心情,拿了第二支驗孕棒,打開了粉紅色的蓋子,這一支要把尿滴在棒子的尖端。一抹紫紅色從左到右、慢慢淹過棒子的小窗,紫紅色變成棗紅,在三分之一的位置浮現了暗紅色的線條,棗紅越來越淡,變成粉紅色,然後──第二條紅線也出現了。結果,還是一樣。
我並排棒子,下方左手做了個勝利手勢,拍了張照片,用 MMS 發了給他。
他給我回了 SMS;
>>生下來,我們結婚,一起生活
>不,生小孩只是我個人的心願,我只是遵從諾言,通知你這樣一件事
>可以把你的名字填在父親一欄上嗎
>>我等了你六年
>我不想填上無名氏,怪怪的
>>當然可以
>不然就變成遺腹子了
>>遺腹子是指父親死了
>是嗎?不好意思 😛
阿清很好,讓我一直住在她家中。這期間,我當然沒閒下來,我買了台電腦,通過以前的人脈找了好幾份工作,成了 Freelance Designer。當然也少不了上產前預備課、運動課、嬰兒照料課,諸如此類。悶懨噁心,失落和煩躁,身體上的煎熬,心底的難受,不足為人道,幸好有阿清陪伴在身邊,當然也少不了電話上的隻字片語。忙碌的生活苦樂參半,或者說是苦中作樂。扣掉給阿清的生活費外,若然收到大筆報酬,我們偶爾還會一起大吃一頓。除了酒不能喝以外,我什麼都吃。我終於體會到人家說孕婦常常肚餓的意味。
「好想喝酒啊。」
「反正再多過數周就能大解放啦。我之前不是一直叫你別自討苦吃嗎?這樣子生下一個小孩有什麼意義,我不解。」阿清呷了一口清酒,誇張地朝我呼了口酒氣說:「真好喝!」
「你好討厭啊!」
「對了,家人呢?有沒有告訴他們預產期?」
「父母的話就沒有了,他們覺得我是 Out of Plan,倒是有跟哥通過電話。我想他們由哥口中知道我的事後,會更加恨我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嘛。」
「幸好我繼承了他們的血統。狡兔三窟,接工作、股票、基金,想用經濟封鎖,令我屈服,簡直難於登天。」
「其實,他是你的 Plan B 嗎?」
我笑而不語。
「他真的沒有來找過你嗎?別要我常常當速遞員嘛。」
「這是我們的共識。女人有自己的使命,時候到了,你就會有這個覺悟。」
「那不代表男人不能一起承擔。好男人不多了。」
我和他只是在 SMS 上交流,電話也少談。SMS 的數量驚人得要申請無限 SMS 服務。即使他沒跟我說,但也一定做了相同的事。有時他會托阿清帶我一些補品。做飯燒菜不是問題,可是我對參茸海味全然束手無策。弄得一塌糊塗,他叫我要全部吃掉不得浪費,原因是營養的分子即使形態變了還是有營養的分子(他補說雖然有部份分子可能已被拆解)。我乖乖聽話,為了自己也為了子宮內的生命。吃過碗底朝天後,我又發 SMS 向他匯報。
就這樣我度過了四十周。
兩天前作動,嚇得正要出差的阿清面青唇白,送了我進醫院。自己已經快趕不上飛機,臨行還憂心忡忡地交帶我要等她回來才出院。雖然一場虛驚,分娩的時刻終究來了。在手術台上的時間雖長,但過程十分順利,也沒有昏倒過去。所以我能第一眼看到由自己孕育的生命,我感到終於完成了一個使命,護士邊把我推出手術室邊跟我聊天,問我想好了名字沒有,才發現原來還沒有為這小寶貝想名字。真是百密一疏,我真是個不及格的母親,看來另一個更重大的任務在等著我呢。
大門打開,病牀推過走廊,一雙瘦削但溫暖的手握緊了我慘白的手。
我輕輕地問道:「今天收到了 DNA 報告嗎?」
「還沒拆,也不需要拆。」
「當是送給科學家父親的另類出生證吧。」
「但我倒想知道樣本怎樣來的?」
我忍著痛,擠出笑聲:「那天晚上,有如海嘯洪流,你自己不知道嗎?」
護士插嘴說:「先生,醫生要再檢查媽媽。你在外面等一下好嗎?」
「等會見。」
「好的,等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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