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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席作品

團圓

講故佬 一期完

講故佬 一期完

講故佬:作者 Links 繼《髮的記憶》後再次爲我們供稿,特此鳴謝。(題目為我們所訂)

門鈴響起時,哥哥嘰咕的罵了幾句。一位中年女子走進來,馬上四處探頭探腦。家中沒有打掃多時,那襲紅裙跟四周的昏黑格格不入。她似乎也不太自在,於是按著及膝的裙擺,既怕沾上灰塵,也怕碰到四處亂放的雜物。哥哥見狀更顯不快。

她今天才造訪,我頗感意外。開學兩個月以來,我每天放學回家,都會看到哥哥懶洋洋的躺在床上,專心揣摩手提電話遊戲的過關竅門。政府發下哥哥的那份書簿津貼,爸爸拿了一半買啤酒,餘下一半由哥哥拿來買遊戲裝備,上學所需的書本、作業都是影印得來。不過,哥哥後來還是抱怨,覺得影印教科書是多此一舉,影印費用本來可以省下來買更精良的武器,反正班上沒太多人帶課本,他自己也愈來愈少在課室現身。

這紅裙女子便是駐校社工,甫坐下便連珠炮發,追問哥哥曠課原因。哥哥眼睛鎖定在手提電話之上,口中敷衍幾句,電話螢幕上的手指沒有停下來。這兩人互相折磨十多分鐘後,女子站起來,說第二天要帶我們到一個有趣地方,還說如果我們應允,她不會再來家訪。此時,哥哥目光終於投放到她身上,堅定地說︰明天見。

翌日,她帶我們到附近一所教會,在門口收起了哥哥的手提電話。我們坐在人群之中,聽他們唱歌、讀書、分享,有點吵鬧,幸而燈光昏沉,正好睡覺。迷糊間,身旁大嬸搖搖我手臂,要我接下一個紅色絨毛袋。講壇上的牧師正在說「一個窮寡婦」、「兩個小錢」,大嬸教我這叫「奉獻」,著我多放點錢,因為教會打算要搬遷擴建。我含糊地應了幾句,就把絨毛袋遞到哥哥手上。他甦醒過來,看到袋後面露笑容,馬上從褲袋中掏出幾個硬幣塞入袋中,幾個硬幣相撞的釘鐺聲特別響亮,然後哥哥再將袋傳給下一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禿頭牧師終於把話說完,教會大門轟然打開,清新的空氣和溫煦的陽光馬上湧入,將我們驚醒。哥哥取回手提電話,沒理會駐校社工的嘮叨,拉著我的手便往外跑。以為他要帶我回家,但走到街角的文具店時,哥哥卻叫我在門外候著,自己則走了進去。良久後,他拿著一盒塑膠製的直升機玩具出來。這玩具我覬覦多時,二百元卻一直拿不出,每每望而興嘆,沒想到哥哥今天買給我了。我立刻拉著哥哥的手,跑到公園的涼亭坐下,一邊拆開直升機的包裝,一邊問他錢從何來。原來這傢伙一邊把幾個硬幣丟進絨毛袋裡,一邊在裡面掏紙幣,然後收藏在掌心中。他辯說︰錢用來賙濟窮人,更顯耶穌的偉大;爾後又嘲笑道︰總之大家聽到聲音就滿意了,才不會管實際得失。玩具當前,我沒有跟他爭論下去。

公園涼亭呈六角形,亭頂沒有密封,而是在斜樑擺上兩三根塗了紅漆的木頭。就這樣,我坐在涼亭之下,嘗試讓直升機飛越木頭之間的間隙,直上雲霄,然後又緩緩經過間隙降落原點。哥哥則仍是坐在我身旁,玩他的手提電話。好一陣子後,手提電話的電池耗盡,哥哥說耶穌的錢還剩下些許,足夠到士多買兩支汽水。正要離開公園之際,前方走來一對情侶。我看到那女的,嚇得漲紅了臉,馬上低下頭來,想找地方躲起來,偏偏四周都無處容身。哥哥也稍稍靠近了我,想來是也看到了。

那女的是媽媽。四個月以來,她的外貌沒有甚麼改變,只有神色看起來變得輕鬆,臉上流露出我沒見過的笑容。她右手繞著旁邊男人的臂彎,笑意盈盈地看著身邊那男士的臉龐。這男士年齡似乎跟媽媽相若,都是四十歲左右年紀,身高跟哥哥差不多,外表卻比哥哥英秀,身材也更魁梧,我雖然垂著頭,也忍不住用眼角偷望他這樣瀟灑的男子。他倆愈走愈近,我的腳卻像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心中只有發悶發慌。那些在鐵軌上眼看火車就要撞來的人,往往無力逃生,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而無論媽媽多麼陶醉於身邊人的丰采,走到這種距離,也終於看見我們兩兄弟。我猛地拉著哥哥的手,手心的汗水似乎要滴到地上,然後把臉別過另一邊,不敢看她或哥哥的反應。只聽得媽媽微微一聲驚呼,然後就是哥哥壓著嗓子喚她作「姨姨」的聲音。媽媽猶疑了半秒,不懂反應,而哥哥已拉著我的手走開。背後傳來那男士的聲音,問媽媽是否感到不適。

我明明想像過重遇母親的場景。我想像自己央求她不要離開,想像自己詰問她離家遠走的原因,想像自己哀嘆四個月來都只吃街市的飯盒,想像她淚流滿面的樣子,想像她哭訴爸爸的惡行。原來,事情真正要發生時,我們不僅沒有談話,甚至沒有相認。哥哥拉著我回家,我在街上飄浮。偶然,哥哥亂踢街上垃圾桶的聲響,會將我帶返現實。打開家門時,太陽經已下山。我迷迷糊糊地在黑沉沉的家摸燈掣。燈亮起時,看到一個更迷迷糊糊的人︰檯上放著三個叉燒飯盒、兩樽點滴不剩的米酒和一個在醉臥的爸爸。哥哥暴烈的動作驚醒了他,他揉揉雙眼,目無表情的指指飯盒。我們三人默默坐在檯邊,各有所思,又各不知所思何事,只捧起飯盒就吃,仿佛今天一切如常。

過了幾天,哥哥終於結束學業生涯,提早完成中四。然後,在幾個月間,他起初是愈來愈晚回家,後來是愈來愈少回家。爸爸偶爾會過問兩句,某晚則借著七八分醉意,跟夜歸的哥哥吵了起來。我捂著耳朵,避開爭執的噪音,一如當天迴避爸爸跟媽媽的決裂,然後在暴風雨中沉沉睡去。

當四人家庭只剩下我跟爸爸相依為命時,他倒不再沉默寡言。他開始關心我的學習、我結交甚麼朋友、我晚上會甚麼時候回家。他會提議周末一起去海洋公園,也會跟我回憶當年。有時,我看到街坊指指點點,便不期然覺得︰爸爸是藉著我而在試圖向其他人證明甚麼。為此我對他的噓寒問暖頗覺反感,但每當想到他已經孑然一身,便又不忍多作推搪,只是更熱心參與同學間的活動,令自己忙碌一點,晚一點回家,少一點跟爸爸接觸的機會。

同學之間,話題總離不開潮流、明星與閒言閒語,因此Agnes特別特出。小息時,當其他人都躲在廁格看whatspp訊息,她會在圖書館讀報紙、讀雜誌;上課時,同學聽到Pennsylvania的中文譯名時哄堂大笑,但只有她知道美國的《獨立宣言》在該處草擬和簽署。大部份老師下課後都藏在教員室玩wechat和candycrush,以身作則的少數則遠離手提電話,改作搬弄是非;正是這些人,在課堂上就換上面具,盛讚Agnes好學不倦,批評其他學生怠於上進。做出如此諷刺的事,最終沒有令同學更勤奮,而是令異類更形孤立。我們都想其他人將自己看得獨一無二(尤其是那些夫妻情侶),卻從沒打算讓自己變得獨一無二,而是甘於充當面目模糊的平凡土偶。正是Agnes的獨樹一幟,令我對她甚感興趣,甚至會留意她曾在學校圖書館借過甚麼書,待她歸還後便馬上借入,希望追蹤她的思路。

暑假的星期天,酷熱難當,我跟朋友跑到沙灘游泳。上岸曬太陽時,悶極拿出手提電話,看到instagram上有Agnes的新自拍照。好傢伙,居然在這種天氣穿黑色衣服,走到旺角派單張。那天開始,我才留意到甚麼叫爭取普選。九月一日開課,我跟Agnes就讀同一班中三,當其他人在擔心DSE該選修甚麼課程時,Agnes更擔心人大常委會早一天所訂下的框架。三個星期後的中學生罷課日,我也參加了,只不過是因為感冒發燒。爸爸一大早打電話跟老師請假,老師還自作聰明的跟他說︰要罷課請回校,不要裝病,氣得爸爸隔空跟老師大吵一場。

在病榻上半睡半醒的過了幾天,身體剛恢復,就在電視上看到警察在金鐘一帶施放催淚彈。爸爸馬上著我換衣服。我一臉病容,再加幾分不樂意,勉強跟他離家。在地鐵上,他喋喋不休的跟我說共產黨有多壞,又談到四十年前如何花了一天一夜游水偷渡到香港,身無分文,兩個好朋友都在大海中失踪,最後自己在地盤工作解決溫飽,再到後來遇上年輕二十年的媽媽。然後又是如常的數說媽媽的不是,責備哥哥離開一年以來不曾回家問候他。我忍不住制止他說下去,問他到底想說甚麼?他想了良久才說,這城市他有份建設,不容共產黨再來搞㧜。我納悶,這個家也是你親手建設的,怎麼搞㧜了你卻毫無補救的意思和努力。

原本,我們只打算在金鐘看看,結果卻留了下來,吃了一整個晚上的催淚彈,東跑西竄。第二天早上,爸爸乾脆替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說要跟香港人同進退,為此再在電話上跟學校吵得翻天覆地。就這樣,我從家中搬到金鐘道,暫且告別髒亂不堪的家。

幾天後,這樣下去總不是方法,於是日間我上課、爸爸到地盤當散工,晚上就先到附近體育館洗澡,然後回金鐘,跟不同的人交談。這裡不像學校般千人一臉,而是有三教九流、各式各樣的奇人異士,但終歸都是寂寞苦悶的人。有些在香港政壇打滾幾十年,卻依舊沒有出頭的一天;有些多次申訴政府施政不公,每次投訴都石沉大海;有些像我,不但不知明天如何,更知道今天不濟。

我還終於在金鐘找到Agnes。重逢一刻,我倆高興得緊緊摟抱在一起,她喃喃道,你來了,你畢竟來了。她這幾天忙著開會,跟各路人馬周旋,顯得十分疲倦,那雙憂鬱的眼睛令我更感如痴似狂。連續三天,我跟她都相約在九時於連儂牆見面,然後牽著手,在金鐘道上慢慢走往灣仔,然後又慢慢走回金鐘。然後,在第三天,她說要跟我一起結婚生孩子。我笑問,你十八歲還不到,怎麼腦海中就有這個念頭。她一臉不高興,馬上撇開我的手,詰問我是否真的愛她。這問題太沉重了吧,畢竟我們只有三天真正在一起。所以,我說,我喜歡她,而愛是要培養的,我不懂亦不想說謊討好他人——雖然我明知回答她想聽到的答案,必有獎賞。隔兩天,我就看到Agnes拖著另一位中年男子。Agnes在tango跟我說,這男子才認識她第一天,就說為了她,不惜離婚再娶,所以他才是值得交往的人。我納悶了一整天,在小息時多次想跟她好好談一下,卻總是被她遠遠避開。在Agnes口中,梁振英常說謊話,所以不值得當特首,我想,如果如此,他起碼可以得到Agnes你的芳心。

不久以後,金鐘這個陣地也起了一點變化。在最初的幾天,大家摩拳擦掌,想要大幹一場,警察在飽受批評之後,也縮在一角不敢輕舉妄動。時間稍過,開始有不同意見的人到場。起初,他們多是單獨行事,而在場的人也會試圖動之以情理。再隔幾天,便有連群結隊的人來到,以粗言詈罵,甚至想要拆走我們設置的鐵馬。爸爸二話不說,立即帶我跟其他幾十人輪流看守。這些人見我們人多勢眾,所以粗口說盡後便會離開,大家幾天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到某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對手動真格了,亮出大剪刀,說要把我們連繫著膠索剪斷,然後帶走鐵馬和雜物,清出行車通道。我們馬上起哄,大聲喝問和喝倒采,大家隔著鐵馬對峙。

我起初以為自己看錯了,所以望了望爸爸。他也在看著我。

對面站在最前方,拿著大剪刀躍躍欲試的,是哥哥。

哥哥遠較我們專業和冷靜了。他當然也看到眼前的父親和弟弟,但沒加理會,只是大喝說剪刀無眼,要我們馬上滾開。爸爸緊盯著眼前的長子,老淚縱橫,口中發出一些不曉得是甚麼的聲音,轉眼間好像就蒼老了十年。在群情鼎沸之際,警察魚貫走入兩批人之間,呼籲我們冷靜。一個個比我跟爸爸都要高的警察就背向我們,站在鐵馬與哥哥一伙之間。

忽然,到哥哥面色大變,凝望著眼前的白衣警察。我正大惑不解之際,白衣警察緩緩轉過身來,看看我們這邊的反應。
我終於明白哥哥為何瞬間從叫囂變成驚呆了。

他,是他。這個白衣警察,就是一年前我們在公園遇上那個男人。媽媽身邊的男人。那個英秀、魁梧、瀟灑的男人。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此刻又再緊緊攫著我。爸爸不知就裡,馬上扶著我的肩膊,問我是否感到不適。

白衣警察又回過頭,面龐正對著臉前掛著藍絲帶的哥哥。哥哥一言不發,忽然一拳就打向白衣警察的鼻樑。白衣警察倒地的一刻,哥哥兩眼通紅,馬上猛力又踢過去。
逢此變故,現場所有噪音馬上止住,其他警察一下子都呆若木雞。藍絲帶打警察!有示威者忽然高呼,然後是其他示威者的歡呼。警察這時才蘇醒過來,馬上撲前將哥哥按倒在地,棍如雨下打在他身上。爸爸想爬過鐵馬制止,馬上吃了胡椒噴霧,我跟其他示威者見狀拉他到後方洗眼。

好不容易打探到哥哥的下落,勉強籌集夠保釋金,才將哥哥贖回家,當時經已夜深。爸爸從塵封的廚櫃中找出鐵煲,煮了幾個即食麵,我們三人又再默默坐在檯邊,只捧起碗就吃,仿佛今天一切如常。

但我們總算回家了。

全文完